乡音回转

原创

《庭院与狗》 by ChatGPT
《庭院与狗》 by ChatGPT

家乡是一个别具一格的神奇之处,对我来说,有一种东西,经历过时间的迁移,在我的身上不停地收缩与舒展,最后长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。这个东西,被唤作「乡音」。

不瞒你说,我是一个不会说山西方言的老男孩,但我并非一开始就不会说。

很小的时候,大概三岁,我跟随着父母来到了太原,这个全国唯一一个敢自称为“龙城”的城市。那时,我们住在一个名为“小东流”的村子里。说是村子,你也可以理解为算是城市边缘的“城中村”的模样,它是农村与城市的中间地带,但且算不上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农村。在这里居住着的,除了本地人,还有很大比例从外乡来务工的人们。

我还依稀记得我们当时住的那个院子,是个规整方正的院子,印象中北房和西房是住家,南房并没有住人,是否有东房,我倒是不太记得了。只记得北房和西房建得略高,需要从院子里向上迈几步台阶,才能到达房门口。南房门口常年拴着一条狼狗,看家护院的那一种。狗人生,见陌生人就汪汪叫。我们家住西房,刚来的时候,我胆子很小,只敢绕着它从北房门口的台阶上去,绕一圈到自家房门口。任由它在台阶下面使劲吠。后来,狗可能也慢慢与我相熟,见到我们的时候,也不怎么叫了,我才敢从它面前直接经过。我想,我对于狗这个品种动物的天然害怕,或许跟当时的这段经历有所关联。

年纪小的时候,语言学习能力是极强的。“小东流”这个地方,是太原方言很盛行的区域,或许城区的老百姓已经是太原普通话的说话范式了,但这里居住的本地人们,还是方言为先。我在这里住到了我六岁,而那时,我已经能操一口地地道道的太原话了。

六岁那年,被我爸连哄带骗,带回了稷山老家(运城市所属县),一待就是一年半。从一个农村环境到另一个农村环境,最大的落差来自于城市和乡村的变化,最大的改变则是完全不同的语言体系。在老家的那个环境里,大家从小不说普通话,都是纯粹的稷山方言。而我的语言体系里,只有上学时要用的普通话以及学校外的太原话。我的语言融入不进这里,所以转入这里学前班的刚开始,大抵是我比较难的时光。村儿里的小伙伴们是很单纯的,我的脑子里,没有任何关于校园霸凌的印象,大家都很和善。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是,那时我的“见识”大抵还是比他们更多的,所以,我也享受了短暂的拥有优越感和虚荣心的时光。

但好在,我的语言能力还在一个可塑造的阶段,且我自认为自己的语言学习能力还是很强的,当然,最挣不过的,肯定是自己的那一份要强的“面子”——我绝不允许自己和别人不一样,成为一个团体里的“另类”。所以,可能很多家里的大人,在那时都会非常惊诧,因为我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,便可以用稷山的方言,与身边的所有人侃侃而谈了。很有意思的是,我的脑袋里,这两个语言显然是“互斥”的,我在习得了稷山方言的同时,便忘却了太原方言的存在。

一年之后,在上二年级的时候,父母还是又把我们兄弟俩接回了太原。这时,我们已经从城中村搬到了城市里。从这个地方开始,我们只搬过一次家,一住就是快 20 年。我也在太原度过了从小学到大学的全部学生时光。

刚回来的时候,转学到家附近小学的那会儿,又一次经历了语言体系上的大转折。城市学校的学生,在平时几乎听不到太原方言的声音,无论是讲台上的老师还是身旁的同学,大家嘴里说的,都是正儿八经的普通话。而普通话,已然从我当时的语言体系里消失了。没错,村儿里教的、学的,用的都是方言。虽然普通话在我的记忆深处,还留有影子,但那时它还是虚无缥缈的存在。「羞耻心」作祟之下,我又一次发挥了自己语言能力的优势,给自己挣回了面子。没错,学习普通话,是所有语言体系里最简单的一个。但同样的事情,又一次发生了,从这个时候开始,我再也不会说任何一句稷山方言了。

更狠的是,其实太原普通话有着自己方言味儿的调调,但在我从小到大求学的经历里,我一直在刻意隐没自己普通话里那个独具地方特色的腔调。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,如果我不刻意跟身边人提起,很多人都不一定知道我是个在太原长大的山西人。

现在想来,年少时的我,大概是以“乡音为耻”的。方言的另一个别称,叫“土话”。从小到大,身边人的词汇里,没有“方言”这个词,只有“土话”的称谓。那时的自己,总以为土话就很“土”,这可能也跟我那两段在农村生活的经历有很大的关系,毕竟那时,人们对于农村的普适定义,就是“土”嘛。所以,我才发挥自己能力所长,从脑子里彻底删除了它们,想要彻彻底底抹除掉自己身上这一块家乡的烙印。

有趣的是,人总是在走一个轮回。那时我“以乡音为耻”,而现在,我却总是懊恼于对乡音的忘却。

北漂的本质,实际上是一种无根的生活。在这里,你会遇到来自于天南海北融入在同一个社会里的形形色色的人。为了更好地适应这里的生活,几乎所有的人,都尽力隐匿掉自己身上的地方特色,努力让自己在任意一个维度上,都活得像一个在北京生活的人。所以,你在北京,顶多能分辨出谁谁谁是南方人、谁谁谁是北方人,以及谁谁谁是东北人——对,只有东北人将自己的语言特色保留了下来,并最大化地“传染”给了身边的所有人——在北京,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“复制品”,就像年少时,我多次选择融入到新环境里一样,在这里,我们也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同样的生存策略。

而当你时不时回到家乡的时候,就会发生另外一种非常有意思的变化,我会试图找到自己与这里的联结,其中之一,就是我甚至会刻意让自己带上自然的地方语调,情不自禁地说起来太原普通话。但这一回,却并不为了融入,只是会觉得,这样的言语让自己找到了像是“根”一样的地方,它天然让人安心。我想,这是很多漂泊在外的他乡人,都会有的亲切感受。

30 岁之前,我总有机会可以回来,但我总说,自己仿佛再也回不来了。

30 岁之后,我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回来的冲动,却发现自己很难再回来了。

我的同事姐姐,另一个太原人,跟我说,当一个人拥有了自己的小家的时候,「家」在心目当中的定义,可能才会发生时空上的彻底迁移——从父母的家变成了自己的家。

人的一生,终究是迁移的一生,无论你是在近处,还是在遥不可及的远方。我们就像是从参天大树上结下的一颗种子,转到了地球的另一个地方,可能落地生根,也可能再次漂向远方。但这一颗种子,总是带有上一颗树的 DNA,刻进骨髓里的东西,从未改变。那,就是我们的故乡。

一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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